一九四六年六月中旬的夜色格外沉闷,淅沥小雨拍打军衣,一名通讯员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罗田九资河。那封油纸包好的电报里,只寥寥数句:军区主力准备向西突围,请二旅务必就地佯动,拖住敌人。打开电报的瞬间,鄂东独立第二旅旅长吴诚忠和政委张体学心里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留在原地的部队,将用自己的鲜血换来中原主力的生机。
中原突围的背景不复杂。抗战胜利后,蒋介石着急收拢华中,调集三十万大军封死六万中原解放军。战场是襄阳—随州—孝感—信阳一线,国府铁桶般包围,时间却站在敌人一边。中央与南京谈判看似尚有转圜,其实枪声早已替代话筒。摆在李先念面前的棋局只有两条生路:要么死守拼光最后一颗子弹,要么丢下地盘保存有生力量。他选择了后者,但突出去的门在哪儿?没人能给现成答案。
有意思的是,真正让敌人挠头的不是李先念的主力,而是那个准备当“替身”的新四军第五师鄂东独二旅。全旅六千来人,枪多是日式杂牌,不少枪管还是从小推车上拆的钢条补焊,火力眼看比不上皮定均那支功勋之师。可就这支看似“二线”的队伍,却被交付了最凶险的任务——伪装成军区指挥部,用一个旅去扮演整个中原野战军的框架。
“要是干不好,就成了火堆里的柴禾。”吴诚忠苦笑着对张体学说。政委拍拍他的肩,“咱们硬骨头,天生吃硬仗。”这句对话后来被幸存者反复提起,成了悲壮故事的开场白。
二旅的第一步是做“戏”。他们把缴获的电话机、密电码本、甚至中原局的旗帜都摆在部队列车的车头,炊事班油烟翻滚,好似总部大灶;前线指挥所来回插旗,更像大兵压境。刘峙和胡宗南望着侦报,心里乐开了花:主力就在眼前。国民党飞机日夜盘旋,炮火像狂风暴雨倾泻在二旅周围的丘陵。
皮定均的第一纵二旅此时则扯着东风扛住另一翼敌人,连夜突击,掀起沙尘遮天蔽日。声东击西的迷雾散开那刻,李先念已率主力越过平汉铁路,转向伏牛山区。国军回过味来,才发现被晃了神,愤怒中把矛头重新对准“假总部”。
真正的苦日子从六月下旬开始。鄂东独二旅携五千余人,沿大别山北麓穿插。60里翻山,70里急行,白天隐蔽,夜里拔营。缺粮时啃树皮,断水时就咬野藤。大别山不仅路陡,最要命的是“包饺子”的八万“追剿军”。双方犬牙交错,稍有松懈,便是一场贴身死拼。
七月初,金寨县西北的天灯咀战斗打响。从傍晚打到天亮,二旅连夜构筑猫耳洞,凭借山头火力顶住四倍之敌。山风呜咽,子弹贴着岩壁呼啸,伤员一趟趟被抬下去,救护所的纱布很快见底。战后清点,全旅锐减近千,几乎没有一个完整连队。即便如此,他们仍得往东再走,为主力继续吸引追兵。
到了岳西,中央电报飞来:就地转入游击,牵制敌援。给大别山插上一面红旗。命令斩钉截铁,没有退路。吴诚忠沉默了,张体学先开口:“上山吧,部队在,山在,湖北河南都有后路。”士兵们把浸血的绑腿重新扎紧,调转枪口,蹚进密林。
进入山区后,缺粮短药成为致命问题。地方关系早被顽匪搅得支离破碎,筹粮队常常空手而归。张体学索性带人化整为零,利用熟悉地形打游击;吴诚忠则率主力小股转战麻城、红安一线,企图吸引火力。敌人恼羞成怒,放火烧山,断水源,春晓寺一带山谷被浓烟罩了三昼夜。许多战士因饥渴昏倒,再被俘后惨遭杀害。半个月不到,二旅人员锐减过半。
最绝望的一役发生在英山。敌军一个师加保安团队层层围堵,炮火把山头削平。吴诚忠率残部三次强突,三次被压回。弹尽粮绝之际,他把旅旗拆成几块,让通讯员分散藏好,自己带着十几名卫士横穿封锁线,最终只他和两人活着逃出。回到家乡罗田,吴诚忠化名“老周”,在山区暗中联络散兵土改队,继续活动。直到一九四七年底,他辗转抵达晋冀鲁豫,与华北野战军会合。
张体学则带着不足百名突击队员回到天堂寨。依托石耳洞、燕子河口等旧据点,他边打游击边发动群众,白刃格斗、冷枪狙击、埋雷截道,六个月硬是让敌人不敢南下一步。正面战场上,解放军华中、华东两大野战军赢得内线主动权,大别山的烽火迫使蒋军分兵,使其策应乏力。张体学胜利完成掩护任务后,绕道陕西赴延安述职。临行前,他在岩壁刻下“鄂东二旅到此一游”八个大字,后成红色遗迹。
截至年底,独二旅先后补充兵员三千仍打到只剩数百,确认牺牲者达五千八百余名。大多数战士姓名没能完整记录,坟茔散落在遒劲山脉。多年后,地方志只留下寥寥数字,却无数家庭至今香火长明,逢年过节山谷回响哭声,在地群众记得那些未及花甲便长眠于此的年轻面孔。
一九五五年,吴诚忠在北京授衔仪式上领到少将军衔,勋表上却空缺许多阵亡将士的姓名。他对战友感慨:“要是二旅的人都还在,台阶上得挤不下。”张体学则在湖北省政府会议上一再提出,为大别山烈士立碑、修路、给牺牲者家属发抚恤金。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别山革命烈士陵园扩建,他们二人亲手把旅旗碎片合缝,重新升起。
鄂东独立第二旅的战史,在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画卷里只是几笔赤色血痕,却无比刺目:假冒指挥部、孤军深入、硬撑半年、近六千人捐躯。倘若没有这把“火中取栗”的坚定,主力能否顺利西去,华中战场是否会出现新的皖南事变,没有人敢保证。历史往往对这种沉默牺牲格外吝啬笔墨,更多名字沉睡在黄土里,连一纸功劳簿也没留下。可只要谈起中原突围,提到那支“假军区”,便有人脱口而出——鄂东独二旅,他们当得起“最悲壮”三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