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子,像泡在梅雨天里的一件湿衣服,黏腻,沉重,怎么也晾不干。
那股子霉味儿,似乎是从墙壁里渗出来的,从家具的缝隙里钻出来的,甚至是从我爸妈的叹息声里飘出来的。
我们这个家,住在城北一片灰扑扑的楼群里,窗户对面还是窗户,晾衣竿像一排排枯树枝,挂满了各家各户褪色的心事。
我叫苏晚,时间的“晚”。
我总觉得,这名字就带着一股赶不上趟儿的晦气。
我爸,苏建国,以前是国营厂的技术员,厂子黄了之后,他就像一台断了电的旧机器,精气神一下子被抽空了,现在在一家私人小厂子里看仓库,每天回来,身上总带着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我妈,李秀兰,在附近的超市当理货员,手指因为常年搬弄货物而有些粗糙变形,她的眉头总是蹙着,像是有解不开的结。
我们家最大的指望,或者说,是我爸妈全部的脸面,就是我那个考上了重点大学的表姐,林雪瑶。
她是我妈嘴边最常挂着的名字,是我爸眼里别人家孩子的标准模板。
每次家庭聚会,我就像墙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听着我姨(林雪瑶的妈)用那种刻意压着却又明显扬着的调子,说着雪瑶又拿了什么奖学金,参加了什么高端项目,导师如何器重她。
“我们家雪瑶啊,就是太要强,说了不用那么拼,以后找个好人家就行,偏不听。”
我姨的话像细细的针,扎在我妈的心尖上,也扎在我的耳膜上。
我妈只能讪讪地笑,附和着:“雪瑶是出息,晚晚要是能有她一半,我就烧高香了。”
然后,目光就会像探照灯一样扫到我身上,那里面有无奈,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后的疲惫。
我就是在这样的空气里长大的。
呼吸之间,都是比较和压抑。
我没什么大出息,考了个普通的二本,学了个不咸不淡的专业,眼看着就要毕业,工作还没个影子。
我爸妈的焦虑,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快要淹没我们这个本就逼仄的家了。
遇见周野,是在一个闷热的傍晚。
我当时在一家咖啡馆打工,端盘子洗杯子,赚点零花钱。
他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夏日的热浪和机车的轰鸣声。
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扎眼。
黑色的T恤,破洞的牛仔裤,身上有些零碎的金属链子,随着他的走动叮当作响。
他整个人看起来,和这个讲究小资情调的地方格格不入。
他点单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眼神扫过我胸前的工作牌,带着点打量。
我有些局促,手指无意识地擦着围裙。
他就是那种典型的,会被我爸妈,被我姨,被所有像他们那样的人,归类为“不三不四”、“小混混”的人。
用我们那儿的话说,就是个“黄毛”。
可不知怎么的,他那份格格不入的张扬,那种无视周遭眼光的无所谓,像一道强光,劈进了我灰蒙蒙的生活里。
后来他常来,有时是一个人,抱个笔记本电脑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是和一两个同样打扮新潮的朋友,吵吵嚷嚷。
再后来,他开始跟我搭话,言语直接,甚至有些粗鲁,但没有那些我熟悉的、拐弯抹角的算计和比较。
跟他在一起,我很轻松。
不用去想成绩,想前途,想怎么给爸妈长脸。
我们可以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烤串,可以骑着那辆吵死人的机车在深夜的空旷马路上疯跑,他可以因为我一句话就逃课跑来找我。
他就像一阵野性的风,吹散了我周遭黏稠的空气。
我知道,我爸妈绝对不会接受他。
所以一开始,我没敢说。
但纸包不住火,我晚上出去约会的时间越来越多,身上偶尔会沾上机车尾气的味道,我那种试图掩饰却又忍不住流露出的点滴快乐,还是被我妈敏锐地捕捉到了。
在一个周六的晚上,我刚洗完碗,爸妈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播放着吵吵闹闹的家庭伦理剧,但他们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那上面。
空气里有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晚晚,过来坐下。”
我爸开口了,声音低沉。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总要来。
我蹭过去,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指绞着衣角。
“你最近……是不是交朋友了?”
我妈试探着问,眼睛紧紧盯着我。
沉默了一会儿,我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瞒不住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妈往前倾了倾身子。
我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我知道,如实描述周野的外形,无异于引爆一颗炸弹。
我只能尽量模糊焦点,强调虚无缥缈的“人品”。
“他……人挺好的。”
我干巴巴地说。
“人好?
怎么个好法?
家里是做什么的?
他自己是做什么的?”
我爸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带着技术员式的严谨和追根问底。
“他……还在上学,跟我差不多大。”
我避重就轻。
“上学?
哪个学校?
学什么专业的?”
我妈立刻跟进。
我语塞了。
周野上的那个野鸡大学,名字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专业?
他好像提过一嘴,是什么电竞还是动漫相关的,听起来就更不靠谱了。
见我支支吾吾,我妈的脸色沉了下来:“苏晚,你老实说,他是不是……不太正经?
我听隔壁王阿姨说,看见你晚上坐一个摩托,那开车的人头发染得黄不拉几的……”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果然被看见了。
“妈,那不是不正经!
他就是……打扮得新潮一点。”
我试图辩解,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新潮?
那种头发叫新潮?”
我爸哼了一声,“正经人家的孩子,谁会把自己弄成那副鬼样子!”
“他人都没见过,你们怎么能光凭头发就下结论!”
我有点急了。
“那你说,他到底哪好?
啊?”
我妈的声音拔高了,“你看看你雪瑶姐,她那个男朋友,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家世好,人品端正,那才叫靠谱!
你呢?
找个黄毛?
你是存心要气死我们是不是!”
又是林雪瑶!
她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压在我头顶。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
我喜欢就行了!”
我也提高了音量,委屈和叛逆一起涌上来。
“你喜欢?
你喜欢能当饭吃吗?”
我爸猛地一拍沙发扶手,“苏晚,我跟你妈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不就是指望你将来能有个安稳日子?
你找个那样的,你自己说说,能有将来吗?
啊?”
“怎么就没将来了?
他对我好不行吗?”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对你好?
现在对你好有什么用?”
我妈痛心疾首,“将来呢?
买房买车,养家糊口,靠什么?
靠他骑个摩托兜风吗?
晚晚,你醒醒吧,生活不是做梦!”
争吵越来越激烈。
我说他们势利眼,只看表面;他们说我不懂事,不识好歹。
电视里的哭闹声成了我们争吵的背景音,整个家像个快要爆炸的高压锅。
最后,我妈哭了,一边哭一边数落:“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人家雪瑶怎么就那么省心,你就这么不让人省心……你是不是嫌我们这个家不够丢人,还要找个黄毛回来让街坊四邻笑话我们……”
我爸喘着粗气,脸色铁青,猛地站起来:“我告诉你苏晚,只要我活着,那个黄毛就别想进我们苏家的门!
你要是非要跟他在一起,就别认我这个爸!”
“不认就不认!”
我吼出这一句,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狠狠地摔上了门。
门隔绝了外面的哭诉和咒骂,但隔绝不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我趴在床上,眼泪浸湿了枕头。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快乐就这么罪大恶极?
为什么我连选择跟谁在一起的权利都没有?
就因为周野顶着一头黄发,他的一切就都被否定了吗?
那天晚上之后,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爸妈不跟我说话,吃饭时也沉默着,只有碗筷碰撞的冰冷声响。
我则用更深的沉默来对抗。
但我心里是虚的,是慌的。
我爸那句“别进苏家的门”,像咒语一样箍着我。
我和周野的约会转入了地下。
每次见面,都像做贼一样。
看着他依旧张扬的笑容,听着他规划着一些听起来就不切实际的未来,比如攒钱买辆更好的机车,或者和朋友合伙开个什么工作室,我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重。
这些“好”,在我爸妈看来,恐怕都是罪证。
矛盾在那次家庭聚会前,达到了顶峰。
我姨又组织了聚会,这次名义上是家庭聚餐,但谁都知道,是为了炫耀林雪瑶的男朋友——那位医学院的高材生,据说家里是书香门第,这次要正式带来给大家看看。
我妈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对我耳提面命:“那天你必须去!
好好看看人家雪瑶找的什么样的!
你也老大不小了,有点分寸!
那个黄毛,你趁早断了!”
我咬着唇,不吭声。
聚会地点定在了一家还算体面的酒楼包间。
我去的时候,人都差不多到齐了。
我姨夫红光满面,我姨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雪瑶坐在中间,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旁边坐着她的男友,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白衬衫熨帖得一丝不苟,说话轻声细语,举止得体。
果然是一副“别人家男朋友”的标准模样。
我妈看着人家,又看看我,眼神里的失落和埋怨几乎要溢出来。
我爸则一直闷头喝茶,不怎么说话。
饭桌上,自然成了我姨和我表姐的主场。
高材生男友被一次次推到话题中心,从学业到家庭,被问了个底朝天。
他从容应对,言谈间透露出的优越感和那种无形的界限,让我浑身不自在。
林雪瑶脸上洋溢着幸福和自豪的光。
“哎呀,还是雪瑶有福气,找了小陈这样的,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是啊,一看就是靠谱的孩子,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强多了!”
亲戚们的恭维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每一句都像无形的耳光,扇在我爸妈脸上,也扇在我心上。
我爸妈只能勉强笑着,附和着,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就在这时,我姨像是突然才注意到我,话锋一转:“晚晚今年也快毕业了吧?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谈恋爱了没有啊?”
全桌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爸妈的身体明显僵硬了。
我妈赶紧抢话:“她啊,还小,不着急,先找工作要紧。”
“不小啦!”
我姨拔高声音,“现在好男孩也紧俏,得抓紧。
不过我们晚晚条件也不错,虽然学校普通了点,但模样周正,找个踏实过日子的应该没问题。
可千万别学有些人,眼光不行,净找些不三不四的……”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所有人都懂。
我感觉到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桌子底下使劲掐了我的腿一下,示意我别说话。
那顿饭,后面吃了什么,我完全没了印象。
只记得那种屈辱感,像一根绳子,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爸妈的沉默和难堪,亲戚们看似关心实则炫耀的嘴脸,还有林雪瑶和她男友那种无形的优越感,全都混合在一起,成了最苦涩的滋味。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家三口沉默地走着。
夏夜的风是热的,却吹不散我心头的寒意。
快到家门口时,我妈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的沙哑:“晚晚,算妈求你了,跟那个黄毛断了吧。
你看看今天……你就算不为我们想,也为你自己想想。
你跟他,能有结果吗?
难道你想一辈子被人指着脊梁骨笑话吗?”
我爸没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失望。
我看着他们过早爬上皱纹的脸,看着他们在路灯下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到了嘴边的反驳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我的反抗,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难道喜欢一个人,就真的这么难吗?
那一晚,我房间的灯亮了很久。
我看着窗外零星的灯火,心里乱成一团麻。
和周野在一起的快乐是真实的,但爸妈的痛苦和压力,也是真实地压在我心上。
我像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笼子里,四周都是栅栏,找不到出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屈从?
我不甘心。
坚持?
我看不到希望。
生活,就像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把我吞没了。
而我那头灿烂如阳光的黄毛男友,此刻,他似乎离我这个破旧的家、离这些烦心的事,非常非常的遥远。
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光。
家庭聚会后的日子,像一潭被搅浑后又勉强恢复平静的死水,只是水底的淤泥都翻腾了上来,散发着更难闻的气味。
我和爸妈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他们不再直接提周野,也不再提林雪瑶和她那个完美的男友,但那种无声的压迫感,比之前的争吵更让人窒息。
他们开始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们的反对。
我妈开始频繁地给我发一些公众号文章,标题无外乎是《女孩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门当户对是幸福婚姻的基石》《这种男人再爱也不能要》。
我爸则会在饭桌上,看似无意地提起哪个工友的女儿嫁了个公务员,日子过得多么安稳,或者哪个老邻居因为儿子不争气,把家底都败光了。
我知道,他们在用他们的方式,一点点地蚕食我的意志,试图把我拉回他们认定的“正道”上。
和周野的约会,变得更加偷偷摸摸,也更多了几分悲壮的味道。
仿佛每一次见面,都是对抗全世界的一次小小胜利。
我会跟他抱怨家里的压抑,抱怨爸妈的不可理喻。
周野通常只是听着,然后用力搂搂我的肩膀,说:“别理他们,老头老太太懂什么?
等以后咱混出个样来,让他们闭嘴。”
他的话带着一种混不吝的乐观,像烈酒,能暂时麻醉我的焦虑,但酒醒之后,现实依旧冰冷刺骨。
他说的“混出个样”,是跟朋友合伙开个摩托车改装店,或者搞个地下乐队。
这些“未来”,在我爸妈看来,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像走在一条钢丝上,一边是周野带给我的、带着叛逆快感的“爱情”,一边是家庭施加的、沉重如山的“
“现实”。
我试图寻找一个平衡点,一个能让他们至少见周野一面,不要光凭印象就判他死刑的机会。
这个机会,在我妈生日那天,我小心翼翼地提了出来。
那天,我爸特意下厨做了几个我妈爱吃的菜,家里的气氛难得有了一丝缓和。
吃完蛋糕,我看着我妈脸上稍微舒展的眉头,鼓起勇气说:“妈,下周……周野说,想请你和爸吃个饭。
就当……认识一下。”
话音落下,刚才那点缓和的气氛瞬间冻结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然后慢慢消失。
我爸放下正准备点烟的手,看着我,眼神锐利。
“吃饭?
跟他有什么好吃的?”
我妈的声音冷冰冰的。
“就……普通吃个饭。
他说,想正式拜访一下你们。”
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拜访?
我们受不起。”
我爸开口了,语气斩钉截铁,“苏晚,我上次说的话,你是不是当耳旁风?
我说了,只要我还在,他就别想进这个门!
更别说一起吃饭!”
“爸!
你们连见都不见,怎么就知道他不好?”
我的火气也上来了,“就因为一头黄头发?
这公平吗?”
“公平?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公平!”
我妈激动起来,“我们是为你好!
你看不清,我们得替你把关!
跟那种人吃饭,我都嫌丢人!”
“哪种人?
他是杀人还是放火了?”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你们就知道林雪瑶的男朋友好,他好他的,关我什么事?
为什么我连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的权利都没有?”
“因为你选的就不是条正道!”
我爸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都震得跳了一下,“我告诉你苏晚,你别再痴心妄想了!
你要还想让我们多活两年,就趁早跟他断了!
这顿饭,你想都别想!”
又一次不欢而散。
我的尝试,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点像样的涟漪都没激起,就沉了底。
不仅没能缓解矛盾,反而让我和爸妈的关系降到了新的冰点。
他们看我的眼神,除了失望,更多了一种“无可救药”的决绝。
更让我难受的是,家里开始给我断粮了。
以前虽然给的不多,但每月生活费还是按时打的。
这次,到了日子,银行卡里静悄悄的。
我打电话回去,是我妈接的,语气异常平静:“你不是有本事了吗?
不是能自己找了吗?
那以后就靠自己吧。”
我知道,这是他们逼我就范的手段。
一种冰冷的绝望包裹了我。
我还在实习,那点微薄的补贴,只够我勉强吃饭。
房租、交通、日常开销……像一座座小山压过来。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现实”的重量。
它不像争吵时的话语那样激烈,却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我的坚持。
我把这事跟周野说了,带着委屈和求助的意味。
他听完,皱了皱他那好看的眉头,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缺钱跟我说。
我最近手头还行。”
他确实陆陆续续转了我一些钱,数额不大,但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心里是感激的,但同时也涌起一种说不清的不安。
我问过他钱是哪来的,他含糊地说跟朋友做了点小生意,或者赢了点小钱。
我知道他偶尔会跟人去地下赌车,或者打一些带彩头的牌。
我劝过他,他说玩玩而已,有分寸。
这种来路不明的钱,让我心里不踏实。
可当时的窘迫,让我没有深究的底气。
接受他的钱,让我在我们这段关系里,似乎又矮了一头。
矛盾第一次实质性升级,发生在一个周末下午。
周野骑着他那辆轰鸣的机车来我租住的破旧小区楼下接我。
我刚下楼,就看见隔壁单元那个惯爱嚼舌根的王阿姨,正提着菜篮子,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周野和他的机车上扫来扫去,嘴角撇着,毫不掩饰她的鄙夷。
周野显然也感觉到了那目光,但他不在乎,甚至故意轰了轰油门,引得王阿姨更是侧目。
我硬着头皮坐上车,催促他快走。
机车呼啸着冲出小区,我感到背后王阿姨的目光像针一样扎着我。
果然,晚上我妈的电话就追来了,声音气急败坏:“苏晚!
你要不要脸!
王阿姨都跟我说了,那个黄毛又去找你了?
还骑着那个破摩托招摇过市!
你是嫌我们脸丢得不够是不是?
你是不是非要让全小区的人都知道我们苏家女儿找了个混混你才甘心!”
我握着电话,浑身冰冷。
那种被监视、被审判的感觉,让我恶心得想吐。
我争辩,我怒吼,但电话那头只有我妈更激烈的哭骂和指责。
这件事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我爸妈的怒火。
他们不再仅仅是言语上的反对,开始有了更实际的行动。
我爸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找到了我实习公司的小领导,隐晦地表达了“家门不幸”,希望对方能“多关心管教”一下我。
结果就是,带我的老师傅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安排工作时也多了几分“慎重”。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贴了标签的病毒,走到哪里,都被无形的隔离着。
就在我内外交困,几乎要被压垮的时候,周野那边也出事了。
那天晚上,我们本来约好去看电影。
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了他快一个小时,电话打不通,信息也不回。
就在我担心他是不是出了车祸,心急如焚的时候,他才骑着车,风驰电掣地赶到。
脸色很难看,额角还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淤青。
“怎么了?”
我急忙问。
“妈的,晦气!”
他烦躁地吐了口唾沫,“跟几个傻逼干了一架。”
“打架?
为什么打架?
你伤到哪里没有?”
我的心揪紧了。
“没事,小伤。”
他摆摆手,不愿多说,“就是点口角。
车差点被扣了,好不容易才摆平。”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我看到他机车侧面有新的刮痕,他握车把的手关节也破皮红肿。
我问他为什么口角,跟谁打架,他只是含糊地说“道上的几个傻逼,说了你也不认识”。
那种不安感再次强烈地袭来。
他所谓的“小生意”、“赢点小钱”,他接触的“道上的”人,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打架……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我越来越不敢深思的方向。
我试图跟他沟通,让他找份正经工作,哪怕钱少点,至少安稳。
他听了却很不耐烦:“正经工作?
一个月三五千,够干嘛的?
看人脸色,受那鸟气?
晚晚,你别跟我爸妈似的,行不行?
我有我的路,你别管。”
他的“路”,在我看来,充满了不确定和危险。
而我,正被这条“路”拖着,一步步滑向更深的泥潭。
第二次矛盾升级,来得更直接,更羞辱。
那天是我爸的生日,我虽然跟家里闹得很僵,但想着毕竟是父亲生日,还是买了个蛋糕,硬着头皮回去了。
家里气氛依旧冰冷,但总算没有直接把我赶出去。
饭吃到一半,敲门声响了。
我妈去开门,然后我听到她一声压抑的低呼。
我抬头,心猛地一沉。
周野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还是那头耀眼的黄发,穿着紧身背心,露出胳膊上不算夸张但绝对扎眼的纹身。
他大概是看我一直没回信息,担心我,又碰巧知道我爸生日,就想来个“突然袭击”,缓和关系。
但他完全搞错了方式,也选错了时机。
我爸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
我妈站在门口,手足无措,脸色煞白。
“叔叔阿姨好,我是周野,晚晚的男朋友。
听说叔叔今天生日,过来看看。”
周野努力想表现得礼貌,但他那身打扮和气质,让他这话听起来格外别扭。
我爸“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猛地站起来,指着周野,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是谁?
谁让你来的?
滚!
给我滚出去!”
“叔叔,我……”
周野想解释。
“滚!
听见没有!”
我爸的声音因为暴怒而嘶哑,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随时要背过气去。
我妈赶紧上前,几乎是推着周野往外走:“你快走吧!
求你了!
别再来找我们家晚晚了!
算我们求你了!”
周野的脸色也变了,那点勉强的礼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羞辱后的戾气。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解,也有一丝……失望?
他没再说什么,把水果往地上一放,转身大步离开了。
门被我妈重重地关上,仿佛关上了什么洪水猛兽。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我爸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瘫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我妈哭着去给他找药。
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在灯光下扭曲着,像一个嘲讽的笑脸。
我看着这一幕,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我知道,我和周野,或许真的走到头了。
我所有的坚持和反抗,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荒唐,那么可笑。
我不仅没能赢得我的爱情,反而把本就摇摇欲坠的家,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那天,我是怎么离开那个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街上车水马龙,灯光璀璨,却照不进我心里分毫。
周野后来给我发了信息,语气很冲,怪我爸妈不给他面子,怪我当时像个木头一样不说话。
我没有回复。
我累了。
那种深深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我像一片逆风飘行的羽毛,曾经以为自己能对抗风的方向,最终却发现,风的力量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它不仅吹得我东倒西歪,还将我狠狠拍打在冰冷的现实墙壁上,遍体鳞伤。
反抗过了,也受挫了。
结果,是更深的绝望,和更汹涌的暗流。
生活这张网,把我越缠越紧,几乎要窒息。
而我和周野之间,似乎也出现了看不见的裂痕。
前路在哪里?
我看不到。
或许,顺从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我的心。
和周野分手,像从自己身上活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最初的那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删掉他所有的联系方式,绕开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把自己封闭在出租屋和公司两点一线之间。
白天用忙碌麻痹自己,晚上则被无边的空虚和回忆吞噬。
心里那个破开的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我爸妈似乎松了口气,家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他们不再提那场风波,只是变着法儿地给我做好吃的,说话也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补偿式的讨好。
可我看得出来,他们眼里的担忧并未散去,只是从“担心我误入歧途”变成了“担心我一蹶不振”。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对为我操碎了心、却用错了方式的父母。
我必须往前走,哪怕每一步都踩在碎玻璃上。
我开始更拼命地投入工作,主动承担更多任务,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业绩居然真的有了起色,带我的老师傅看我的眼神也重新有了赞许。
生活似乎正沿着我爸妈期望的“正道”,缓慢而艰难地爬坡。
这时,我妈开始“不经意”地提起一些“条件不错”的男孩子。
我知道,相亲这道坎,是躲不过去了。
我抱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心态,同意了。
见了几个人,有的夸夸其谈,有的沉闷无趣,有的则明显是冲着“找个适合过日子的人”来的,像在完成一桩任务。
我配合着,敷衍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知道,我还没准备好,我的心还是死的。
就在我以为生活就将这样平淡乃至沉闷地继续时,一些细微的、不合常理的疑点,开始像水底的泡泡,悄无声息地浮上水面。
第一个疑点,关于那笔钱。
和周野分手后,我清理旧物,翻出了一张不常用的银行卡。
之前周野陆陆续续转给我应急的钱,我怕用了说不清,都存进了这张卡里,打算找个机会还给他。
分手时闹得那么僵,我也没了当面还钱的勇气,就一直搁置着。
那天鬼使神差,我查了一下余额。
数字没错。
但当我顺手打印了近半年的流水单时,却愣住了。
转账人姓名,不是“周野”,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天宇”。
汇款备注栏,有时是空的,有时则写着“生活费”、“项目分红”之类模糊的字眼。
周野为什么要用一个陌生人的账户给我转钱?
他解释过钱是跟朋友做生意赚的,用别人的账户,是为了避税?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个“天宇”是谁?
我盯着那个名字,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但这念头很快就被我压下去了。
都过去了,何必深究。
也许他只是不想留下直接转账的记录,毕竟他那些“生意”,听起来就不太正经。
我把流水单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个疑点,出现在一次偶然的闲谈中。
公司里一个家境颇好、平时喜欢研究奢侈品的女同事,看到我桌上一个金属质感的钥匙扣,随口说了一句:“咦,苏晚,你这钥匙扣质感不错啊,是哪个小众品牌的仿款?
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这个钥匙扣,是周野有一次随手送我的,说是个“小玩意儿”。
灰扑扑的颜色,造型很简洁,上面有个模糊的鹰头标志,我从来没在意过。
当时只觉得有点沉,材质似乎不错。
我含糊地应道:“地摊上随便买的吧。”
女同事拿起来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那个标志,微微蹙眉:“不像地摊货啊,这做工,这分量……这标志我怎么好像在哪本杂志上见过……”
她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最终摇摇头放下了,“可能我记错了。”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微澜。
周野会送我值钱的东西?
不可能。
他那么大大咧咧,花钱也没什么计划,怎么可能去买一个可能价格不菲的钥匙扣?
一定是仿的,或者同事看错了。
我试图说服自己,但那个鹰头标志,却莫名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第三个,也是最让我心神不宁的疑点,发生在一个周末。
我被我姨拉着,去参加一个远房表亲的婚礼。
婚礼排场很大,在一家颇为豪华的酒店举行。
我像个木偶一样跟着流程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就在仪式结束,宾客开始自由走动时,我无意中瞥见酒店侧门外的廊柱旁,站着几个人。
其中一个人的侧影,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周野!
他换下了那些破洞牛仔和夸张T恤,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似乎也打理过,虽然依旧是金色,却没了之前的毛躁感,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
他正微微侧头,听着旁边一个穿着中式褂衫、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说话,嘴角挂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带着点疏离和矜持的笑意。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个站在豪华酒店廊柱下、穿着昂贵西装、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个骑着轰鸣机车、满口“哥们儿义气”的周野?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心跳如擂鼓。
难道他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猎物”,还是个富家女?
来这里参加婚礼?
各种混乱的猜测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和周野说话的中年男人似乎看到了熟人,笑着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姨正好站在我旁边,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寒暄:“哎哟,陆总!
您也来了!
真是巧啊!”
被称为“陆总”的男人客气地回应着。
我姨趁机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对我说:“晚晚,看见没?
那位就是鼎盛集团的陆总,真正的京圈大佬!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你雪瑶姐要是知道我没帮她要个联系方式,肯定得埋怨我……”
鼎盛集团?
京圈大佬?
这些离我的世界无比遥远的词汇,让我更加恍惚。
我忍不住又看向廊柱那边,周野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我的错觉。
整个婚礼后半程,我都心不在焉。
那个穿着西装的侧影,那个鹰头钥匙扣,那个陌生的转账人名字……这些碎片在我脑子里盘旋,无法拼凑,却又无法忽视。
我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潜意识里还不甘心,所以在编造一些不存在的线索,试图证明周野并非我以为的那么不堪?
还是说……我真的看错了什么?
分手后的麻木被一种焦躁的探寻欲取代。
我鬼使神差地开始在网上搜索“鼎盛集团”、“陆总”,还有那个鹰头标志。
关于鼎盛集团的信息很多,是涉足地产、金融等多个领域的庞然大物,掌门人确实姓陆,但网上照片很少,且像素模糊,无法确认是不是婚礼上那个男人。
至于那个鹰头标志,搜索结果显示它是某个极其低调但顶级的瑞士手工银器品牌的标志,以材质和工艺著称,价格令人咋舌。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是巧合吗?
周野随手送的钥匙扣,恰好是这个昂贵品牌的仿款,还仿得连对奢侈品有研究的同事都一时难以分辨?
他在豪华酒店出现,恰好和京圈大佬相识?
还有那来历不明的转账……
我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荒谬的、我从未敢设想的可能性,像幽暗洞穴里的一丝微光,在我心底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我强行按灭。
这太可笑了。
周野,那个住在城中村出租屋,吃着路边摊,为了一点小钱就能跟人打架的“黄毛”,怎么可能会和“京圈太子爷”这种身份扯上关系?
一定是我想多了。
一定是各种巧合叠加,加上我尚未完全平复的情绪,产生的错觉。
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搜索任何相关信息,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工作和相亲上。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直到那天晚上。
我又一次应付完一场索然无味的相亲,对方是个公务员,条件不错,人也稳重,但聊起天来像在做工作报告。
分别后,我独自一人沿着人行道往地铁站走,晚风吹着,带着一丝凉意,也吹不散心头的烦闷。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我身边停下。
车型流畅而低调,但那种沉稳的气场,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窗缓缓降下。
驾驶座上的人,转过头来看向我。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但褪去了所有的张扬和戾气,金发在光线下显得柔和,眼神复杂难辨,里面没有了过去的玩世不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甚至……一丝疲惫。
是周野。
我僵在原地,心脏骤然停止跳动,大脑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开的是谁的车?
他这副样子……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却像一颗巨石投入我好不容易维持平静的心湖:
“苏晚,我们谈谈。
关于我,关于……我家里的情况。”
周野的那句“谈谈”,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我僵在原地,看着车窗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拒绝?
我发现自己挪不动脚步。
质问?
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最终,在一种近乎鬼使神差的驱使下,我沉默地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一种清冽好闻的皮革和木质混合香气,与周野以前那辆机车上的汽油味和烟味天差地别。
他没有立刻开车,也没有看我,只是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望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你……”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这车是怎么回事?”
他侧过脸,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张扬,也没有分手时的戾气,只有一种深沉的、我看不懂的疲惫。
“朋友的。”
他回答得言简意赅,明显是托词。
“哪个朋友?
陆总吗?”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周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但那一瞬间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转回头,发动了车子。
“找个安静的地方说吧。”
车子平稳地滑入车流,几乎听不到引擎的噪音,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细微声响。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心里充满了不真实感。
这个坐在我身边,开着豪车,举止沉稳的男人,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周野吗?
他没有开去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些吵闹的大排档或者游戏厅,而是将车停在了一个僻静的河滨公园附近。
夜深了,这里没什么人,只有路灯在河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熄了火,车内更安静了,只能听到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你想谈什么?”
我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带着我自己都察觉到的尖锐和防备,“谈你怎么会开着陆总朋友的车?
还是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我姨都高攀不上的婚礼上?”
周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我:“晚晚,我之前……没跟你说实话。”
我的心猛地一缩。
“哪部分没说实话?
是打架斗殴的部分,还是坑蒙拐骗的部分?”
我忍不住用上了刺人的话语,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伤害。
他没有被我的讽刺激怒,只是苦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一丝涩意。
“关于我是谁的部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慢慢说道:“我不叫周野,至少,不完全是。
我姓陆,陆景野。”
陆景野。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鼎盛集团,陆总……婚礼上我姨那谄媚的称呼……零碎的线索瞬间被这根线串了起来。
那个荒谬的、我曾一闪而过又强行按灭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天你看到的陆总,是我二叔。”
他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
我爸妈常年在国外,我算是……被我二叔看着长大的。”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无法消化。
那个骑着破机车、住在出租屋、为了一点小钱就能跟人动手的“黄毛”周野,竟然是鼎盛集团的少爷陆景野?
这简直比最荒诞的电视剧还要离谱!
“所以……所以你一直在骗我?”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的愤怒和屈辱,“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了你跟家里闹翻,为了你那点‘小生意’提心吊胆,为了你跟我爸妈吵架……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
看着我为了个‘黄毛’要死要活,而你这位太子爷在背后看戏很爽是吗?!”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哭腔。
想到我因为他承受的那些压力、那些白眼、那些争吵,想到我爸妈的绝望和我的痛苦,原来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不是这样的,晚晚!”
陆景野(或许现在该这么叫他了)终于露出了急切的神色,他伸手想抓住我的肩膀,被我猛地甩开。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为什么要装成那样?
为什么要骗我?!”
他看着我激动的样子,眼神里掠过一丝痛楚,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因为我厌倦了。”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厌倦了走到哪里都被人用‘陆家少爷’的眼光打量,厌倦了身边围着的那些虚情假意的人,厌倦了被安排好的一切……我只是想……过几天普通人的日子,交几个不看我家世的朋友,谈一场……不掺杂任何利益的恋爱。”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那双曾经写满不羁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挣扎,甚至有一丝……脆弱。
“所以你就选中了我?”
我觉得无比讽刺,“因为我看起来最普通,最傻,最好骗,是吗?”
“不是选中!”
他反驳道,语气加重,“是因为喜欢你!
在咖啡馆第一次见到你,你看我的眼神,跟看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没有巴结,没有算计,甚至还有点……嫌弃。”
他自嘲地笑了笑,“后来跟你在一起,是我那段时间最轻松的日子。
不用装,不用演,可以大声笑,可以骂脏话,可以蹲在路边吃烤串……那些都是真的,晚晚,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的!”
“真的?”
我冷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用假身份,建立在欺骗基础上的感情,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
陆景野,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体验生活的工具?
还是你反抗家族的一个道具?”
我想到他转给我的那些钱,想到那个昂贵的钥匙扣,想到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周野”人设不符的见识和习惯……原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不是他运气好,也不是他有什么隐藏的“门路”,仅仅是因为,他本来就是那个世界里的人。
“我没有把你当工具!”
他急切地辩解,眼神诚恳得几乎让我动摇,“我本来……我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的。
但是……后来你家里反对得那么厉害,我看到你那么痛苦,我就更不敢说了……我怕我说了,你会觉得我更遥不可及,会更坚定地离开我……也怕……怕我家里知道。”
“怕你家里知道?”
我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你家里……不允许你和我这样的人交往,是吗?”
虽然早已猜到答案,但亲耳听到,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陆景野沉默了,这沉默等于默认。
是啊,鼎盛集团的太子爷,未来的继承人,他的婚姻,怎么可能儿戏?
怎么可能允许他找一个像我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我爸妈嫌弃他是个“黄毛”,而他的家族,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一下。
巨大的阶层差异像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横亘在我和他之间。
刚才涌起的愤怒,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绝望所取代。
原来,阻碍我们的,从来就不只是那一头黄头发。
我爸妈看到的,是表象之下的“不靠谱”;而真实的原因,却是我和他之间那条我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那天在我家楼下,你为什么不解释?”
我想起他提着水果,被我爸轰出去的狼狈样子。
他苦笑了一下:“当时那种情况,我怎么解释?
说我不是混混,我是陆景野?
你爸妈会信吗?
只会觉得我是个更大的骗子。”
他说得对。
当时如果他亮明身份,恐怕只会让场面更加难看和荒谬。
河边的风更冷了,吹得我打了个寒颤。
所有的疑问似乎都有了答案,但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巨石。
“所以,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戏演完了?
太子爷的游戏结束了?
回来看看我这个被你骗得团团转的傻子,然后说声抱歉?”
陆景野深深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晚晚,我不是来道歉的,虽然我知道我欠你一个道歉。
我是想……挽回。”
“挽回?”
我觉得无比荒谬,“怎么挽回?
让你二叔,让你那个鼎盛集团,接受我一个超市理货员的女儿和仓库管理员的孩子?
还是让你继续扮成周野,跟我偷偷摸摸在一起?
陆景野,现实一点吧。”
“给我点时间。”
他伸手,不顾我的挣扎,紧紧握住了我冰凉的手,他的手心很烫,“我会处理好家里的事。
我喜欢你,是真的。
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他的眼神灼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一刻,我几乎要相信他了。
相信这个顶着双重身份、活在谎言里的男人。
但我很快清醒过来。
相信他?
然后呢?
等着他所谓的“处理”?
等着迎接他家族更强大的阻力?
我已经为我那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付出过惨痛的代价,我还有勇气,再跳进一个明显更深的漩涡吗?
我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陆景野,我们结束了。
从你说出真相的这一刻起,周野就已经彻底死了。
至于你……”
我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你是鼎盛集团的太子爷,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以前是场错误,现在,该结束了。”
说完,我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寒冷的夜风里。
我没有哭,眼泪仿佛在刚才已经流干了。
心里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横亘着的,早已不是一头黄发的距离。
那是云泥之别,是天堑鸿沟。
他所谓的挽回,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然而,在我内心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质问:他真的只是玩玩吗?
他眼神里的痛苦和挣扎,也是演出来的吗?
这个声音,像一颗危险的种子,在我荒芜的心田里,悄悄埋下了根。
我知道,麻烦才刚刚开始。
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我的人生,恐怕再也无法回归真正的平静了。
我爸妈如果知道,他们曾经唾弃的“黄毛”,竟然是他们高攀不起的“京圈太子爷”,又会作何反应?
我不敢想象。
从陆景野的车上逃也似地离开,那个夜晚之后的几天,我都过得魂不守舍。
陆景野,不,周野……不,是陆景野。
这个名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连同他那晚在车里复杂而疲惫的眼神,以及那句“挽回”。
巨大的身份反差带来的冲击渐渐平复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焦虑。
我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足以颠覆我爸妈认知、甚至可能给我带来麻烦的秘密。
我该怎么办?
告诉爸妈?
不,我不能。
想象一下那个画面:我告诉他们,他们曾经极力反对、斥为“混混”的黄毛,其实是他们需要仰视的京圈太子爷。
这不会带来任何理解或喜悦,只会引发惊骇、怀疑,以及更深的、对于阶层差异的无力感。
我爸妈的小心谨慎和要强自尊,承受不起这种戏剧性的翻转,这只会让他们更加惶恐不安。
我只能把这个秘密死死地压在心底,像怀揣着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我,却又不能示人。
面对爸妈时,我要装出一切正在好转的样子,努力表现得更“正常”,更符合他们的期望。
我去见了两个新的相亲对象,过程依旧乏善可陈,但我配合度极高,甚至在我妈试探着询问时,还能勉强挤出一两句“人还行”、“再接触看看”之类的话。
我妈似乎稍稍放心,脸上的愁容淡了些,又开始絮叨着哪家的儿子如何上进,哪个单位福利好。
我爸虽然依旧话少,但饭桌上偶尔会给我夹一筷子菜。
这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补偿意味的温情,反而让我更加难受。
我像个骗子,用虚假的顺从,安抚着他们的不安,同时也麻痹着自己。
陆景野没有再来找我。
没有电话,没有信息,也没有再神奇地出现在我下班路上。
这让我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某个角落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说“挽回”,难道就只是嘴上说说?
或许,对他那样的人来说,一时的兴趣过去,也就抛之脑后了。
所谓的“喜欢”,在巨大的现实差距面前,终究是脆弱的。
这样也好,我对自己说,桥归桥,路归路,对彼此都是解脱。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第一个不寻常的信号,来自我的工作。
我实习的那家小公司,突然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项目,合作方竟然是鼎盛集团下属的一个子公司。
项目不大,但对于我们这种小公司来说,已经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老板兴奋得几天合不拢嘴,全公司都动员起来。
更让我心惊的是,老板特意把我叫进办公室,笑容可掬地说:“苏晚啊,这次和鼎盛的合作,对方指定要你参与项目协调和部分文书工作,说你细心负责。
好好干,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指定我?
我一个还没转正的实习生,何德何能会被鼎盛那样的大集团“指定”?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是陆景野。
只有他。
他想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介入我的生活,给我“帮助”?
我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只有被窥视和操控的恼怒。
他以为他是谁?
可以这样随意安排我的人生路径?
我几乎想立刻冲去找他理论,但残存的理智拉住了我。
我以什么身份去质问?
前女友?
何况,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是他做的。
也许,真的只是巧合呢?
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是我想多了。
我强迫自己投入工作,比以往更加拼命,试图用忙碌掩盖内心的波澜。
然而,第二个信号接踵而至。
那天,我妈难得地提前下班,脸色却有些奇怪,不是高兴,也不是生气,而是一种混杂着困惑和不安的神情。
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晚晚,你猜今天谁来找我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谁?”
“一个男的,看着挺有派头的,说是……说是周野的家人派来的。”
我妈的声音带着不确定,“他也没多说,就问了下咱们家的情况,你的情况,还说……周野之前不懂事,给家里添麻烦了,他们很过意不去。”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陆景野的家人!
他们果然知道了!
而且是以这种直接找上我爸妈的方式!
他们想干什么?
警告?
试探?
“你怎么说的?”
我急切地问,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能怎么说?”
我妈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我还能说什么好话?
就说你们已经分手了,让他以后别再来了。
那人倒是客客气气的,留了张名片,说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联系他。”
我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质地精良的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陈明”和一个电话号码,没有任何头衔和公司信息。
我看着那张名片,像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陆景野家人的出现,意味着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两个人之间情感纠葛的范畴。
这不再是喜欢或不喜欢的简单问题,而是涉及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甚至是阶层。
“妈,这事你别管了,名片扔了,以后要是再有人来,别理他们。”
我强作镇定地说。
“晚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妈担忧地看着我,“那个周野,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怎么感觉神神秘秘的?
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我看着妈妈眼中真切的忧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怎么能告诉她,她眼中惹麻烦的“黄毛”,其实是她需要仰望的豪门子弟?
这只会让她更加恐慌。
“没什么,可能就是……他觉得对不起我,家里人想来安抚一下吧。
都过去了,妈,你别多想。”
我勉强编了个理由,心里却沉重得像压了块石头。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了我爸妈心里。
虽然他们没再追问,但家里的气氛又变得微妙起来,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欲言又止。
我知道,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
陆景野家人的介入,像是一种无声的宣示:这件事,没完。
无论陆景野本人怎么想,他的家族已经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并且开始行动。
这种被更高力量盯上的感觉,让我脊背发凉。
我必须做个了断。
不是小孩子赌气似的说“结束”,而是需要一个明确的态度,让陆景野,也让他的家族明白,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也不想有任何瓜葛。
我翻出了那个早已被我从通讯录删除,却依然烂熟于心的号码。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
拨通之后说什么?
斥责他插手我的工作?
质问他还家人找我妈妈?
还是再次重申那句苍白无力的“结束”?
最终,我没有打电话,而是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
我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尽量用平静甚至冷漠的语气,陈述了事实:我知道了他家人找我妈妈的事,我也怀疑工作上突然的“好运”与他有关。
我告诉他,我不需要这种暗中的“帮助”,更不想卷入他复杂的家族事务。
我请他,以及他的家人,彻底退出我的生活,让一切回归正轨。
我强调,我们之间,从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知道,这条信息发出去,很可能就是真的诀别了。
心里某个地方尖锐地疼了一下,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整整一天都没有回复。
就在我以为他默认了,或者根本不屑于回复时,深夜,我的手机屏幕亮了。
只有简短的三个字,来自那个熟悉的号码:
“对不起。”
没有解释,没有争辩,只有这三个字。
看着那冰冷的字符,我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场始于欺骗、终于巨大差距的荒唐恋情,似乎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点了。
虽然这个句点,并不圆满,甚至充满了挫败和无奈。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
然而,我低估了命运翻云覆雨的手。
几天后,一个更意想不到、也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消息,以一种完全意外的方式,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将我刚勉强维持住的平静,再次彻底击碎。
母亲在ICU里住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我和我爸像两棵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老树,守在病房外,靠着一点微弱的希望和巨大的恐惧支撑着。
那笔来自“陈明”的、及时到账的巨额医疗费,像一剂强心针,暂时保住了妈妈的命,却也像最沉重的枷锁,牢牢铐住了我。
每一天,都有穿着得体、自称是陆氏集团下属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前来探望,带来昂贵的营养品,客气地询问是否需要其他帮助。
他们的出现,无声地提醒着我,我们苏家,已经和那个名为“鼎盛”的庞然大物,产生了无法剥离的牵连。
我爸从最初的惊疑、不安,到后来的沉默、接受,他不再问我钱的来历,只是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无奈,也有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陆景野没有出现。
一次也没有。
只有那条来自陌生号码的、干巴巴的问候短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声息。
我大概能猜到原因——他二叔,那位“陆总”,出手了。
用这种干脆利落的方式,解决了“麻烦”,也划清了界限。
我之于他们,或许真的只是一段需要被迅速抹去的不光彩插曲。
第十一天,母亲终于脱离了危险期,转入了普通病房。
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说话含糊不清,但总算是活下来了。
看着妈妈渐渐恢复意识,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才稍稍挪开了一点,但那份沉甸甸的债务感,却愈发清晰。
就在母亲病情稳定后不久,那位“陈明”先生,再次出现了。
这次,他直接来到了医院,在一个安静的休息区,与我进行了一场简短的、决定我未来方向的谈话。
陈明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滴水不漏的样子。
他没有绕圈子,直接表明了来意:“苏小姐,令堂转危为安,我们都很欣慰。
关于后续的治疗和康复费用,以及您父亲因照顾病人可能产生的误工损失,陆先生的意思是由我们一并承担,以确保病人能得到最好的恢复。”
我没有感到意外,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来自陆家的午餐。
“条件呢?”
我直接问道,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陈明似乎对我的直接有些许意外,但很快恢复如常:“苏小姐是聪明人。
陆先生希望,您能有一个更广阔的发展平台。
集团旗下有合作的教育基金,可以为您提供出国深造的机会,学校和专业都可以任您选择。
国外的环境和资源,对您未来的个人发展,会更有益处。”
话说得委婉又冠冕堂皇。
出国深造,任选专业,承担所有费用——多么慷慨的馈赠。
但潜台词赤裸而冰冷:离开这里,离开陆景野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越远越好。
这是一场交易,用我的远离,换取我家庭的安稳和母亲的健康。
很公平,不是吗?
对于他们来说,用钱能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
我几乎没有犹豫。
在母亲生死一线的时刻,我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结局。
我的爱情,我的尊严,在至亲的生命面前,轻如尘埃。
“好。”
我听到自己说,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答应。
但我有一个要求。”
“您请说。”
“帮我爸妈换一个住处,安静一点,环境好一点的小区。
不要让他们知道这笔钱的真正来源,就说是……社会救助或者意外保险。”
我不想让爸妈在承受病痛之余,再背上沉重的人情债和心理负担。
陈明点了点头:“可以,我们会妥善安排。
苏小姐请放心。”
谈话结束了。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却像签署了一份卖身契。
我卖掉了自己刚刚萌芽就已经枯萎的爱情,卖掉了对未来的那点微末幻想,换来父母余生的安稳。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孝顺,或许,这只是我在巨大现实差距面前,唯一能做的、看似体面的选择。
我没有告诉爸妈出国的真正原因。
我只说,我抓住了一个难得的公派留学机会,是之前工作表现好,公司推荐的。
我妈虽然虚弱,但听到这个消息,黯淡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她拉着我的手,含糊地说:“好……好……晚晚有出息了……出去好……离开这是非地……”
她或许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她选择了不问。
我爸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离出国手续办妥还有一段时间。
我辞掉了工作,专心在医院照顾母亲,也帮着爸妈准备搬家的事宜。
陆家的效率高得惊人,新的住所很快安排好,是一个管理很好的小区,安静,便利。
看着爸妈在新家里,虽然依旧为妈妈的病担忧,但眉宇间少了几分过往因为居住环境而产生的局促和焦虑,我心里那份沉重的负罪感,似乎也减轻了一点点。
这期间,这座城市关于鼎盛集团的消息,偶尔还是会飘进我的耳朵。
比如,鼎盛集团斥巨资拿下了城东的一块核心地皮;比如,陆总在某个高端经济论坛上发表了重要讲话;又比如,隐约听说陆家的少爷开始逐步介入集团业务,表现得颇为沉稳干练……这些消息,都离我的世界无比遥远,像发生在另一个星球的故事。
我和陆景野,就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直线,在那个充满谎言和温情的夏天碰撞出一点火花后,便沿着各自注定无法重合的轨道,飞速地远离。
他没有再来找我,或许是被家族严格控制,或许,在他那个世界里,我也真的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过往。
这样最好,相忘于江湖。
出发的那天,天气很好。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充斥着离别与重逢的嘈杂。
我爸妈都来送我,妈妈坐在轮椅上,由爸爸推着。
她的气色好了很多,紧紧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着“吃饱穿暖”、“常打电话”。
我爸话依旧不多,只是帮我把行李搬上托运带,然后红着眼眶,用力抱了抱我。
过安检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爸妈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孤单。我知道,我这一走,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远离,也是与我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的一次彻底割裂。
我没有哭,只是努力对他们露出一个让他们安心的笑容,然后转身,汇入安检的人流,没有再回头。
飞机冲上云霄,穿过厚厚的云层。窗外,是刺眼夺目的阳光和无边无际的蔚蓝。我靠在舷窗上,看着底下那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缩影,然后被云海彻底吞没。
我打开随身的包,想拿眼罩休息,手指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是那个有着鹰头标志的钥匙扣。我把它拿了出来,灰扑扑的金属在机舱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
看了它很久,然后,我打开座位前方的清洁袋,将这个曾经代表着一个巨大谎言和一段荒唐恋情的信物,轻轻地、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袋子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一切都结束了。
未来的路会怎样,我不知道。或许会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读完书,找一份工作,开始全新的、平淡的生活。或许有一天,我会真正释怀,将这段往事当作年轻时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那个因为一头黄发就和家里吵得不可开交的苏晚,那个相信爱情可以对抗一切的苏晚,已经死在了母亲病危的那个下午,死在了那场与陆家冰冷的交易里。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窗外是永恒的白昼。我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一年夏天,机车轰鸣而过的声音,还有那个顶着一头灿烂金发的少年,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对我说:“喂,苏晚,跟我走吧?”
那时,风是热的,心是跳的。
而如今,只剩下一片,无垠的、冰冷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