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太行
校舍倾覆:从课堂到焦土的第一夜
九月十五的天阴得像口倒扣的锅。我攥着《论持久战》缩在教室最后排,油墨味混着窗外槐花香,正听陈先生讲“兵民是胜利之本”。
“轰……”
玻璃炸成碎雨的刹那,我被气浪掀翻在课桌下。烟尘里有人喊“鬼子飞机”,可陈先生的声音更响:“护着课本!”他扑过来时,半块房梁正砸向我头顶。
血溅在《论持久战》的“持久战”三个字上。陈先生的眼镜裂成蛛网,喉管插着半截砖碴,还在动的手指正指向墙根的铁皮柜……那是我们藏着油印机和抗日传单的地方。
我连滚带爬钻出废墟时,平定县城已经成了火场。卖糖画的张大爷趴在糖摊前,后脑勺的血把糖稀染成暗红;穿蓝布衫的小媳妇抱着没气的娃娃,指甲抠进对方后背的布缝里,像要把命抠回来。
青崖镇的烟比县城淡些,可祠堂前的景象让我腿肚子转筋。七八个草席裹着的尸体排开,最边上那个草席没盖严,露出扎羊角辫的半张脸……和我表妹小芸一般大。
“新来的?”
粗哑的嗓音惊得我差点把书掉地上。穿灰布短打的汉子蹲在老槐树下,刀疤从左眉拉到下颌,正用刺刀在树干刻记号。他脚边的尸体脖颈有个歪扭的“松”字,血早凝了,像块黑膏药。
“我…我逃过来的。”我抹了把脸上的灰,这才看清他腰里别着盒子炮,枪套磨得发亮。
“识字不?”他突然站起来,比我高半头,身上有股铁锈混着松脂的味道。
我下意识点头,怀里的《论持久战》露了角。他弯腰捡起书,指腹蹭过封皮:“陈昌浩的字?”
“陈先生是我老师…”喉咙突然发紧,话尾被风卷走了。
“周铁山,青崖武工队队长。”他把书塞回我怀里,“现在要埋二十七个乡亲,缺个记名字的。”
祠堂后边传来响动。扎麻花辫的姑娘扛着铁锹过来,裤脚沾着泥,袖口还在滴血:“老周,王婶家三小子的鞋找到了……在村东狗窝里。”她瞥了我一眼,嘴角扯出个冷笑:“书生?能扛动半袋石灰不?”
我这才注意到,他们身后的石灰窑顶盖着松枝,窑口飘出煤油灯的昏黄。周铁山拍了拍我肩膀:“梁秀枝,队里的活地图。”他转身走向尸体堆,“先记名字,等会教你怎么藏文件……比藏油印机难十倍。”
埋到第七具尸体时,山风突然大了。老槐树上的铜铃“叮铃”一响,梁秀枝的铁锹“当”地砸在地上。她眯眼盯着窑顶的松枝,声音比风还冷:“谁动了伪装?”
周铁山的手按在枪柄上,刀疤跟着抽了抽。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松枝遮盖的窑顶,有根树枝正不自然地翘起,像只举起来的手。
山径雷区:采药篮里的生死暗号
窑里的煤油灯跳了跳,周铁山把半张地图拍在土桌上,蜡黄的纸角卷着焦痕。“阳泉的军火列车,后半夜过狼牙关。”他用刺刀尖戳着地图上的红圈,刀疤在灯光下像条活物,“得把铁轨炸断……但得先摸清山径有没有雷。”
梁秀枝正往竹篮里塞野菊花,头也不抬:“我带书生去。他识字,万一撞见鬼子盘问,装采药的学生娃更像。”
我攥着药锄的手紧了紧。昨晚埋完最后一具尸体,窑顶那截翘起的松枝被周铁山拔了……底下压着半片碎瓷,刻着个“松”字。现在他说“摸雷”,我喉咙发紧,想起祠堂里排着的头颅,最小的那个羊角辫。
“苏砚。”周铁山突然抬头,目光像锥子,“怕不怕?”
我张了张嘴。陈先生被房梁砸中的脸在眼前晃,小芸那样的羊角辫在草席下露着。“不怕。”声音发颤,连自己都不信。
梁秀枝把竹篮塞给我,转身往腰间别药篓:“怕就别碰石头缝。走。”
山径比想象中陡。梁秀枝的布鞋踩在碎石上像猫,我却总被断枝勾住裤脚。她回头瞥我一眼:“书生走路都带墨香?”
我脸发烫,低头看篮里的野菊……其实是她塞的,真正的药草在她篓底。转过山坳时,她突然停住。
“别动。”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手指点向石缝。
我顺着看过去:两根细如发丝的雷弦,在石缝间闪着冷光。弦的另一头,隐没在对面的灌木丛里……那是颗压发雷,踩上就炸。
“王栓子家的地,就在这附近。”梁秀枝蹲下来,用药锄尖挑开浮土。雷弦下的土有新翻的痕迹,“昨儿晌午,他媳妇来窑里哭,说男人被鬼子抓了。”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药锄碰在雷弦上,“叮”的一声轻响。
“停!”梁秀枝猛地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抖什么?你当这是课堂抄板书?”
我喉结动了动:“我…第一次…”
“第一次见雷就抖成筛糠?”她松开手,冷笑像刀刮耳朵,“上个月有个新兵,摸雷时手滑,连自己带三个兄弟都炸飞了。你想当第二个?”
山风突然卷过来,吹得石缝里的雷弦嗡嗡响。我这才注意到,雷区旁的荆棘丛里,挂着半截带补丁的粗布袖管。袖管上的血早干了,黑褐色,像块剥不下来的痂。
梁秀枝顺着我目光看过去,嘴角抿成线:“王栓子的褂子。他媳妇说他走时穿的青布衫,右肘有块补丁。”
我胸口发闷,像压了块石头。陈先生的血、小芸的羊角辫、这截带血的袖管,在脑子里搅成一团。
“走。”梁秀枝扯了扯我衣袖,“去土地庙歇脚。”
土地庙的门只剩半扇,神像脸上落满鸟屎。蹲在门槛上的麻三抬头,眯眼笑:“秀枝妹子,带书生采药?”他裤脚沾着泥,怀里还揣着半瓶烧刀子,酒气混着霉味直往鼻子里钻。
“少废话。”梁秀枝把竹篮往供桌上一放,“我爹昨儿打山鸡,说后坡的野参被挖绝了。”
“那是你爹眼瞎。”麻三灌了口酒,“前儿我见俩鬼子,扛着铁锹往东山坳去了。”他突然踉跄着撞向供桌,茶碗“啪”地摔碎在地上。
我弯腰要捡,梁秀枝抢先一步,用鞋尖拨了拨碎片。碗底有道白印,像粉笔划的……三横一竖,四个道。
“该走了。”她拽起我就往外走,背对着麻三时,嘴角动了动,“三横是东岗,一竖是西岗。”
回窑的路上,梁秀枝的脚步快得像风。我盯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腰间挂着半块银元,缺了个角……和麻三刚才摸酒壶时露出来的那半块,好像能合上。
窑口的煤油灯还亮着。周铁山正擦他的盒子炮,看见我们就抬了抬下巴:“怎么样?”
梁秀枝把碗底的标记画在纸上:“山径有雷,王栓子…可能没扛住。土地庙的消息,东岗三个,西岗一个。”
周铁山的刀疤抽了抽,把地图叠好塞进军装里:“今晚加岗。苏砚,你记着……雷弦会抖,人心也会抖。但抖归抖,该摸的雷,得摸。”
我摸着怀里的《论持久战》,纸页被汗浸得发皱。山风又吹起来,远处传来“叮铃”一声……是村口的铜铃,用村民脚链改的警报。那声音像根细针,扎进后脊梁骨。
妹入狼巢:鹰笛呜咽时的假情报
窑里的煤油灯结了灯花,“噼啪”一声炸出个火星子。周铁山把地图往土桌上一摔,刀疤在脸上拧成疙瘩:“松本那狗日的,把秀枝妹子扣了。”
我正往本子上誊抄弹药清单,笔“啪”地掉在玉米饼渣里。梁秀枝的鹰哨“咔”地响了一声……她正攥着那根乌木哨子,指节白得像石灰。“啥时候的事?”
“后晌。”周铁山摸出旱烟袋,火镰擦了三回才点着,“王木匠家二丫头跑来说,鬼子押着个扎红头绳的小闺女进了据点,哭嚎声传了半里地。”
梁秀枝的鹰哨“当啷”掉在地上。她突然站起来,军裤膝盖的补丁蹭着土桌沿:“那是我妹招娣!上月还在窑外给咱编蚂蚱笼!”
“秀枝!”周铁山猛拍桌子,震得煤油灯直晃,“松本要的就是你冲过去!狼狗三天没喂了,你当他真留活口?”
窑外突然飘来留声机的调子,刺耳的“君之代”混着撕心裂肺的哭叫。我打了个寒颤……那哭声像根细铁丝,正往耳朵里钻。紧接着是“嗷呜”一声狼嚎,比哭叫还渗人。
梁秀枝的指甲掐进掌心,我看见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她突然抄起鹰哨往门外走:“我去引开巡逻队。”
“你疯了?”周铁山扑过去拽她,“松本就等着咱们自乱阵脚!”
“那是我妹!”梁秀枝吼得嗓子都哑了,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土墙上,“我娘咽气前攥着我手说“护好招娣”,我要是连亲妹子都护不住……”她突然甩开周铁山,跑向草垛堆。
我鬼使神差跟了过去。草垛后边传来压抑的抽噎,梁秀枝蜷成一团,怀里紧抱着双虎头鞋……红布面磨得起了毛,鞋尖的虎眼睛是金线绣的,还沾着草屑。
“招娣生日……”她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我用三个月采的药换的布,她说要等过年穿……”
留声机的调子突然拔高,狼嚎也跟着尖起来。我后背的汗把衬衫贴在墙上,喉咙发紧:“秀枝姐,要不……”
“闭嘴!”她猛地抬头,脸上的泪还挂着,眼睛却亮得吓人,“去窑里拿张纸,写“东山坳有军火”……用我爹教的鹰哨暗号吹出去。”
“可……”
“松本要假情报,我就给他!”她把虎头鞋塞进怀里,“等会你听我哨声,长三声短两声,那是鬼子巡逻队往东山去了。”
夜风吹得草垛沙沙响。我刚要往窑里跑,草垛另一边传来响动。麻三猫着腰钻进来,裤脚全是泥,怀里揣着个布包:“秀枝妹子,东岗的鬼子调走俩。”他掏出半块银元,和梁秀枝腰间的“咔”地合上,“西岗加了岗,我亲眼见的。”
梁秀枝抓过布包里的纸条,借月光扫了眼:“谢了三哥。”
“谢啥。”麻三抹了把脸,酒气混着土腥气,“你爹救过我命,该还的。”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据点里的狼狗,我瞅着链子松了……”
梁秀枝突然吹起鹰哨,调子又急又脆。我望着她跑向山梁的背影,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把要刺向黑夜的刀。留声机还在唱,狼嚎却弱了下去……不知是招娣没了声,还是狼狗吃饱了。
周铁山从窑里走出来,拍了拍我肩膀:“去把纸条抄三份,明早让各村的交通员带出去。”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秀枝这闺女,把软的地方藏得深,可硬的时候……比石头还瓷实。”
我摸着怀里的《论持久战》,纸页上沾了梁秀枝的血。山风卷着鹰哨声掠过,那调子忽高忽低,像在哭,又像在喊……喊着要把黑夜撕开个口子,让天亮透进来。
铁轨血焰:手榴弹炸响的最后掩护
十月初七的月亮像枚生锈的铜钱,挂在狼牙关的山尖上。我蹲在铁轨旁,指甲缝里全是铁锈,怀里的炸药包硌得肋骨生疼。周铁山猫着腰过来,军大衣下摆沾着露水:“苏砚,南边第三个枕木,埋深点。”
“队长,这雷弦……”我手指发颤,线团在掌心滚了两圈。
“抖啥?”他蹲下来,粗糙的手掌按住我手背,“昨儿梁秀枝吹哨引走了三个巡逻班,松本那老鬼子正蹲在据点数他的狼狗呢。”他从怀里摸出张照片,边角磨得发毛,“我闺女上个月托人带的,说等打完仗要吃我烤的红薯。”
“轰……”
山坳里突然炸开两声枪响。梁秀枝的鹰哨“啾……”地划破夜空,调子急得像被踩了尾巴的鸟。周铁山猛地拽我趴进排水沟,子弹擦着后颈飞过去,在铁轨上迸出火星:“便衣队!松本这狗日的早埋伏好了!”
我抬头看见七八个黑影从灌木里钻出来,三八大盖的刺刀闪着冷光。为首的高个子摘下军帽,月光照出他左脸的刀疤……是松本正雄!他操着带口音的中国话笑:“周队长,你们的“军火列车”,其实是我的“清剿列车”啊。”
“秀枝!带苏砚撤!”周铁山把我往梁秀枝怀里一推,反手甩出颗手榴弹,“去山坳喊人!”
梁秀枝攥着我的手腕往山梁跑,鹰哨在她嘴里吹得飞起来。身后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周铁山的吼声响彻夜空:“小日本听着!老子这条命,换你们十车军火!”
“姐!”我被块石头绊得踉跄,“队长他……”
“闭嘴!”梁秀枝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他早把生死簿撕了!”她突然停住,对着山坳吹了长三声短两声……那是前晚她教我的“唤山”暗号。
山坳里突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王木匠举着劈柴斧,张婶攥着挖野菜的铁铲,连七十岁的赵老汉都柱着顶门杠冲出来。松本的便衣队乱了阵脚,刺刀捅进王木匠的胸口,血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褂子上。
“杀鬼子!”梁秀枝抄起块石头砸过去,“给招娣报仇!”
我摸出怀里的炸药引信,手心里全是汗。松本的枪响了,周铁山的身影晃了晃,军大衣上绽开三朵血花。他扯掉领口的布带,照片飘落在地……我看见照片里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和祠堂草席下那个一模一样。
“苏砚!点引线!”周铁山的声音像破风箱,他反手拽出最后一颗手榴弹,“让这龟孙的清剿计划,给老子陪葬!”
导火索“嘶嘶”地冒着火苗。松本的军刀砍过来时,周铁山的手榴弹炸响了。火光里,我看见他最后冲我笑了笑,和陈先生扑向房梁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哐当……”
铁轨断裂的巨响震得耳朵发疼。松本的军帽被气浪掀飞,他盯着脱轨坠谷的列车,咬牙撕碎怀里的文件。梁秀枝的鹰哨又响了,这次是悠长的尾音……那是“胜利”的暗号。
我蹲在周铁山身边,照片上的小姑娘正冲我笑。他的军大衣里掉出半块玉米饼,硬得能硌掉牙。梁秀枝蹲下来,把虎头鞋轻轻盖在他合上的眼皮上:“队长,招娣在山那头等你呢。”
山风卷着焦糊味吹过来,村口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可这次我没打寒颤……因为山坳里,王木匠的劈柴斧还举着,张婶的铁铲还滴着血,赵老汉的顶门杠上,沾着鬼子的脑浆。
生死簿终:老槐树下的骨血碑
腊月初三的雪片子往脖子里钻。我蹲在石灰窑角落,周铁山的军大衣搭在膝盖上,布兜里还塞着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饼……他下葬那天,梁秀枝往他怀里塞了张招娣的画像,我偷偷放了这本染血的日记。
“苏文书,该去老槐树了。”梁秀枝的声音从窑口传来,她腰间的半块银元碰着鹰哨,叮铃一声脆响。我摸了摸胸前的照片……周队长闺女的笑脸还在,只是边角被我摩挲得发毛。
老槐树下的雪早被踩化了,二十几个村民裹着破棉袄站成圈。王栓子媳妇攥着块蓝布,上边沾着洗不净的血渍:“苏同志,我家那口子...真不是汉奸?”
我展开从雷区捡的碎布……是王栓子的青布衫,右肘补丁上有道血箭头,正指着藏雷的灌木丛。“上个月我翻山去县大队,”我提高嗓门,雪花落进领口里,“张政委说,王大哥被抓那天,用指甲在鬼子靴底刻了箭头。”
人群里响起抽噎声。麻三挤到前边,酒气混着雪水味:“我就说栓子不是软蛋!前儿我在据点墙根,还瞅见他用牙咬下来的鬼子袖扣!”
梁秀枝突然吹起鹰哨,调子清亮得像敲冰。山坳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回应……是李二柱的砍柴声、张婶的唤鸡声、赵老汉的咳嗽声。“松本那老鬼子造谣说咱们私吞军粮,”她扯着嗓子笑,“可周队长早把粮食分给了王奶奶、刘叔家,哪家灶上没冒过烟?”
王栓子媳妇突然跪下来,蓝布包着的东西掉在雪地上……是半块缺角的银元,和梁秀枝腰间的严丝合缝。“这是栓子走前塞给我的,”她抹着泪,“他说“要是我回不来,把银元给秀枝妹子,就说箭头在石缝第三块”。”
我喉头发紧,翻开日记本最新一页。三个月前的焦土上,周铁山的坟头还堆着松枝;现在山脚下的地垄里,已经冒出了绿芽。“从今天起,”我把日记本揣进怀里,军大衣的温暖顺着心口往上涌,“我接任武工队队长。”
山风卷着雪粒子刮过,村口的铜铃“叮铃”响了。可这次我没打寒颤……梁秀枝的鹰哨又响了,山梁后立刻传来王木匠的应和:“队长,东岗没动静!”李二柱的声音跟着飘过来:“西岗鬼子缩在窝里烤火!”
我摸着胸前的照片,在日记本首页写下:“最勇敢的人,心里有最软的地方;而最软的地方,能长出最硬的骨头。”梁秀枝凑过来看,突然用胳膊肘捅我:“愣着干啥?去窑里拿玉米饼,王奶奶说要给新队长烙煎饼。”
雪越下越密,老槐树上的铜铃还在响。可那声音不再像刀尖刮脊梁,倒像谁在敲着鼓点……敲着,敲着,就敲出了春天。